你肩上的蜻蜓

　　安十二岁的时候被妈妈送到了乡下姨妈家。
　　“安，我要你在这里好好的，我和你爸爸有些事情要处理，你要听话，嗯?”
　　临别的时候，妈妈这样子对安说。
　　“我会。”安的眼睛望向别处。
　　“那好，乖，安，妈妈会来看你的。”
　　姨妈是个和蔼可亲的人，对安也很好。只是安觉得她不及妈妈漂亮。姨妈常对安说，安，你长大了肯定像你妈妈一样美丽。这时候安就会不自觉地露出微笑，虽然十二岁的安早已鲜有笑容。
　　姨妈家的儿子叫宇，比安大三岁。
　　开学的第一天，宇带着安去学校报名。
　　宇在教室外面看着安随老师走进教室。
　　安被老师安排到一个座位坐下，班上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。宇去学校教导处帮安办理好入学手续，花去了半天的时间。然后，宇决定坐在操场上等安下课，再一起回家。
　　安下课时看到宇在等她有些惊奇，安说，其实你可以不用等我，我已经记得回家的路。
　　可是，安，我不放心你。宇急切地解释。
　　安笑了，那我们一块回家吧。
　　安向来不善言谈，也很少说话。
　　班里的同学认为安很孤傲，不容易接近。
　　安有着让人羡慕的漂亮的碎花裙子、高档的文具以及新潮的书包。可是安的学习成绩很不好，而且偏科得厉害。开学一周时的测验，安的语文考了最高分，但她的数学和政治都不及格。安上课的时候有一半的时间在发呆。
　　下课的时候，老师在班上大声宣布：安，我安排班长做你的课后辅导员，你要努力哦。
　　安看到前座的男孩子转过头来露出阳光的笑容，他伸出手说，“安，我叫林，以后我们共同学习。”
　　安只觉得那天的阳光很眩目，她一直记得那个叫林的男生的笑容。
　　宇也开始上课，已经不再有空接送安放学了。安有时候一个人走在路上，会想很多很恍惚的事情。她已经开始学会了遗忘，比如妈妈，还有爸爸。安想，如果他们半年之内都不来看她，那么她就会忘记他们的面容。
　　这样也好。就算他们来看我，又有什么意义呢?五岁时我就已是他们不愿意要的孩子。我们之间互相不喜欢，甚至讨厌。我们并不需要相见。十二岁的安已经有了敏锐的思想。
　　除了去上学，安不知道她还可以做些什么。姨妈每天很早起来帮她准备早餐。姨妈常在吃早餐的时候对安说，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，可是你为什么就不喜欢笑呢?安就说，没有，我没有不喜欢。
　　放学后林在教室给安补习功课。
　　可是安根本就听不进去。安在听林讲课时仍然喜欢发呆。有时候被林查觉出来她就转过头来望着林。安发现林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，丰富的面部表情让安觉得好笑。
　　“安，你应该努力，我可以帮你。”林认真地对安说。
　　“任何人都帮不了我，包括你，林。”安固执地说。
　　“可是，安，你应该对自己有信心，你的语文成绩不是很好吗?”
　　“我学习语文，那是因为我喜欢写作，这是我唯一喜欢的课程。”安歪着头对林说。
　　突然安惊喜地叫起来：“蜻蜓!窗外有很多蜻蜓!”
　　林说：“要下雨了，咱们赶快回家吧!”
　　安一脸期待地望着林：“我们捉些蜻蜓回去好不好?”
　　林望着安笑了，真是个可爱的小孩子。
　　安把林捉来的蜻蜓放在一个大盒子里。
　　雨不停地下着，天渐渐黑了。
　　林的家里就在学校附近，林跟安说，我们先回我家拿伞，然后我送你回去。
　　安听话地点点头。
　　雨依旧很大，天色已变暗。路上滑滑的，两人在乡间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前行。
　　安到家的时候，看到林的衣服已湿透了。而她自己，却几乎没有被雨水淋湿。
　　安很真诚地跟林说谢谢，再见。她又看到他脸上阳光的笑容，虽然是在黑夜，可是她觉得他的笑容仿佛可以穿过黑夜似的。
　　第二天上学，林的座位是空着的。老师说林因病请假了。
　　安决定放学后去看看林。
　　林正躺在床上，发着高烧，安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林的额头上，觉得好烫。林的妈妈端来一碗褐色的汤，安看到林皱着眉头把汤喝下去，最后碗里只剩下一些杂乱的树叶和草根。
　　安知道这是中药，味道很苦。
　　安歉疚地对林说：“对不起，如果不是昨天……”
　　林打断她的话笑了笑：“吃了药，我的病就快好了，对了，今天就在我家帮你补习吧!”
　　安说：“不用了，你好好休息。”
　　林调皮地对安做了个鬼脸：“那你也要自己补习哦，就在我的书桌前看一下书，做点作业，有不懂的就来问我。”
　　安就在林的书桌前开始写作业。可是数学真的很让人讨厌，安不会做题又不想去打扰林。安的心里有一丝内疚，如果自己的成绩好一点，也许就不会这样。
　　林看到安时她已经趴在书桌上睡着了。
　　安睡得很沉，一直到晚上九点仍然没有醒。
　　林决定送安回家。
　　林的母亲担心地说：“林，你的烧没有退啊……要不，我送她回家吧!”
　　林摇了摇头：“没关系，我可以送她回家，先让她在我的背上睡一会儿，睡醒了我就放她下来，她那么瘦小，不会很重的。”
　　安半夜醒来的时候，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怎样回到家的。
　　姨妈怜爱地说：“安，你一定很累是不是?那个叫林的男生背你回家，你居然都没有醒!不过，你昏睡的样子很可爱哩!”
　　安微微地笑了。
　　一个学期很快地过去。
　　安在班上依然是个少言寡语的孩子。她看起来没有任何的改变。成绩并没有上升，不过她的语文成绩一向是班里最好的，就连学习成绩优异的林，语文考试成绩也没有一次超过她。
　　期末的时候，老师突然宣布班上要派两名同学参加全市六年级学生的作文比赛。
　　大家都推荐林。林向老师推荐安。
　　林和安去参加市里的比赛。
　　比赛的题目是：我的梦想。
　　林用了许多的笔墨描述了自己想当一名科学家的理想，并且设想了自己以后的职业。
　　而安，却述说自己的梦想是想变成一只蜻蜓。
　　安的作文严重离题。
　　只有林获得了一等奖。
　　第二学期开学一周后，安的妈妈终于来看她，安见到她时面无表情。
　　“安，你得跟我回家。”妈妈坚定的语气。
　　“为什么?”安有些不解，“你们不是都不要我吗?”
　　妈妈突然摸着她的脸，激动地说：“不是这样子的，安，你要理解妈妈，我并没有不要你，现在我终于可以和你在一起了，你跟我回去，我们要一起生活。”
　　“那爸爸呢?”安问。
　　“你会有一个新爸爸，他对我很好，他跟我保证过他会对你好的，安。”
　　安的心里一阵疼痛，尖厉地大叫：“妈妈，这就是你给我的生活?我不要!”
　　安的妈妈望着姨妈：“你不是说她一直很乖吗?可是现在……”
　　安用力挽着姨妈的手，眼里满是泪：“姨妈，我真的不要这样……我情愿跟你们生活在一起，你跟妈妈说，我不想要跟他们在一起，如果你们也不喜欢我，那我一个人过好了!”
　　姨妈摸摸安的头：“安，听话，你想姨妈和表哥时可以回来看我们啊!”
　　安的心里突然一片寂静，那一刻，她嫉恨他们。
　　林给安补最后一次课。
　　林不知道可以讲些什么内容给安听。安不懂的依然很多，可是林觉得无法理清头绪。
　　安于是说：“不用补课了，讲很多我还是听不明白。”
　　林望着她：“安，你要努力，下半年就要上初中了。”
　　“我知道，可是努力又会怎样呢?林，我不知道我追求的是什么。”
　　林诧异地问：“安，你不快乐吗?如果不想转学，你可以留下来。”
　　安摇摇头：“不会，我不是一个可以稳定得下来的人，这跟转学没有关系。”
　　林说：“你是说你的家庭或是……”
　　安迅速地打断他：“林，还记得那次作文比赛吗?其实我觉得我比你写得好。”
　　林想了想说：“你是说那篇写梦想的文章吗?我看过，写得不错，只是有点离题。你很喜欢蜻蜓。对吗?”
　　安点点头：“对，我的梦想是做一只蜻蜓。”
　　“为什么?”林不解地问。
　　“你现在不会懂，以后或许会懂的。”安顿了顿，突然兴奋地叫起来：“林，快看，又有蜻蜓在飞哎!”
　　等他们捉到第十只蜻蜓的时候，又下起了倾盆大雨。
　　林好奇地问安：“对了，上次我们捉的那些蜻蜓呢?”
　　安说：“死了，那天拿回家第二天就死掉了。”
　　林的心里变得阴暗。
　　安依旧用盒子把蜻蜓装好，两个人从教室走出来的时候，天色已黄昏。
　　林望着安离去的背影，突然心里感伤，那些从前一起学习的日子，都一去不复返了吗?
　　安突然转过头来，走到林的面前，拿出那个装蜻蜓的盒子，把它塞到林的手里：“这个，送给你!”
　　林的脸上舒展了一个笑容，安望着他很久，安在心里跟自己说，我要把他笑的模样记在心里，以后就可以反反复复地回忆。
　　后来，林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，毕业后找到了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。
　　安因为成绩不好的缘故，没有考上重点高中。安的母亲终于随安的所愿让她读了职业高中，她学的是广告设计。
　　真如安的姨妈所说，安长得越来越漂亮，身边追求者众。可是安总有冷漠的眼神和怪异的脾气，她不接受他们其中任何一个的追求。十年的时间，安的母亲又离过两次婚，因为母亲的影响，安对婚姻没有了信心。
　　安的姨妈因为突发心脏病离世，没有任何征兆。宇来找安的母亲时，安才想起已经许久没有去看望姨妈。
　　看到姨妈的遗容，安心里非常难过。许多儿时的记忆如翻江倒海般一一暗涌。安决定在这里呆几天。至少可以远离母亲。
　　“安，时间真的过得很快，十年了，你为什么那么久都没有回来看我们?”宇对安有着责备的口气。
　　“我们永远无法改变过去，表哥，不要怪我，我生活得并不好，我恨我母亲。”安说。
　　“为什么?因为她的婚姻吗?你以前不是这样子，你总是孤傲的，一言不发，你从来不会说出你内心的想法。还记得我送你去学校吗?那时候我们才多大?”宇说：“那天看到你第一次笑，你不知道你笑起来多漂亮!”
　　安问：“是吗?很多人都这样说，可能是因为笑得少的缘故吧，现在也一样，生活中没有让我可以开怀大笑的事，我没有快乐的理由。”
　　“还记得林吗?听妈说那时候那个男孩子半夜把你背回来?”
　　“嗯，表哥，我们去学校看看?”安问。
　　宇像第一次送安去上学一样带她到学校门口。
　　安终于来到熟悉的教室前，十年如一日，这里仍没有改变些什么。
　　安一直希望天气能有变化，她认真地对宇说：“如果下雨的话，或者可以在这里捉到几只蜻蜓。”
　　“蜻蜓有什么好玩的?安，你还很幼稚哦!”表哥觉得她不可思议。
　　安在那一刻非常地想念林。
　　过年的时候，林终于回来了。
　　安和宇去看他的时候，他的身边多了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子。林笑着向他们介绍：“这是我女朋友楠，这次她跟我回家来看看!”
　　安又一次看到林的笑容，一样的熟悉，只是感觉阳光似乎白得刺眼，这使她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。
　　安和宇留在林家里吃晚饭，四个人在林的房间里聊天，楠闹着一定要看看林小时候的照片。
　　林对楠说：“好啊，好像也只有几张，在我书桌的屉子里。”
　　楠跑过来坐在林小时候用的书桌边，翻开屉子，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张，楠笑着说：“林，你小时候实在不帅，没想到男大也十八变哦!”
　　宇和安都笑了。
　　关上屉子的时候，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卡住了，楠叫来林，林便用力抽出屉子，最里面有一个大大的纸盒子。
　　“这里面是什么?”楠好奇地问，“不会是些照片吧?”
　　林犹豫着不想打开。
　　楠笑着抢过来：“有什么秘密吗?我偏要看!”
　　盒子打开，里面是一些透明的像塑料一样的东西，楠实在分辨不出是什么，就拿给宇和安看，“你们帮我看看这是什么?”
　　宇一下子就认出来了：“那是蜻蜓的翅膀!”
　　安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：“林，楠，我要回去了，再见!”
　　宇从后面追出来：“安，你怎么了?”
　　安揉着胃说：“我胃疼得厉害，我要回去休息!”
　　宇陪着安回家，安泪如雨下，宇说：“安，不要紧，我背你去医院。”
　　安静静地说：“不用了，你背我回家吧。”
　　安突然想起小时候林背着她送她回家，只可惜她一直都没有醒过来，不然，是不是会有幸福的感觉呢?
　　林再次回家的时候看到了宇。
　　他在宇的家里看到了宇和安巨幅的结婚照片。
　　林非常惊异地责备宇：“为什么你们会结婚?你们不是表兄妹吗?从法律的角度来说，这是不可以的!”
　　宇望着他：“为什么不可以?近亲结婚会有畸形儿童，可是如果我们不要孩子，不是什么问题都没有吗?”
　　林暴跳如雷：“你说什么?安怎么会喜欢你?上次我都没有看出来你们居然是一对?……那安呢?她在哪里，我要找她!”
　　“安?你是在找她吗?她为什么要见你?”宇轻描淡写道。
　　“不为什么，我就知道我已经回来晚了，你们居然这么快就在一起了……我要找到安!我还有很多话要跟她说!”
　　“你?你找不到她的，哈哈。”宇脸上的表情变得古怪。
　　“我不管，我非要找到她不可。”林异常坚定。
　　“好吧，那我就告诉你，安——我深爱的妻子，黄昏的时候为了捕捉一只蜻蜓被毒蛇咬伤，我找到她时她已经奄奄一息了。”宇一字一顿地大吼。
　　林不相信似地望着宇，“不要骗我，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我很喜欢她。十一年了。”
　　“都是你害的!”宇抓起林的衣领，一拳重重地打过去，“你以为我不知道，安喜欢蜻蜓，你的纸盒子里都留着蜻蜓的翅膀，她就是因为你才死的，你是凶手!”
　　林瘫坐在地上，一言不发。
　　半年之后，林和楠结婚了。
　　有一天，楠在旧杂志上读到一篇文章，推荐给林看，林拿起杂志，看到作者的名字叫安。林的心里震动了一下，文章的旁边有一只美丽的蜻蜓作插图，栩栩如生的样子。
　　文章的标题是：你的肩上有蜻蜓吗?
　　在一个非常宁静而美丽的小城，有一对非常恩爱的恋人。可有一天，一场车祸使女孩不幸受了重伤，几天几夜没有醒过来。
　　一个月过去了，女孩仍然昏睡着，而男孩也已憔悴不堪，哭干了眼泪。上帝知道后，决定给男孩一个例外，上帝问他：“如果能使你的女友好起来，你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作交换吗?”男孩子坚定地说：“我愿意!”于是上帝就让男孩子变成了一只蜻蜓，期限是三年。
　　女孩醒了，可是不见了男孩，身边的医生悉心照顾着她。
　　几天后，女孩出院了，但她并不快乐，她四处打听男孩的下落，可是终究毫无结果。然而化为蜻蜓的男孩却无时无刻不围绕在她身边，但是他不会呼喊，她不会注意到他。
　　天气变冷了，蜻蜓离开了这里。然而蜻蜓在春天飞回来的时候，女孩的身边多了个高大英俊的男人，那一刹那，蜻蜓几乎快从半空中坠落下来。人们讲起女孩和男医生爱情的理所当然，还有女孩也已快乐如从前。
　　蜻蜓伤心极了，那个男人和她快乐的笑声，令他窒息。
　　第三年的夏天，蜻蜓已不再常去看自己的恋人了。而女孩被男医生宠着，不会有时间有心情怀念过去。上帝约定的三年期很快就要到了。就在最后一天，蜻蜓昔日的恋人跟男医生举行了婚礼。蜻蜓悄悄飞进教堂，落在上帝的肩膀上，他听到下面的恋人对上帝发誓说：“我愿意!”他看到那个男医生把戒指戴到昔日恋人的手上，然后看着他们甜蜜地亲吻着。蜻蜓流下了伤心的泪水。上帝叹息着：“你后悔了吗?”蜻蜓摇了摇头：“就让我做一辈子蜻蜓吧……”
　　有些缘分注定是要失去的，有些缘分是永远不会有好结果的。爱一个人不一定要拥有，但拥有一个人就一定要好好去爱他。
　　朋友，你的肩上有蜻蜓吗?
　　林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。
　　林望了望窗外——可是在这个喧嚣的城市，已绝少有蜻蜓飞过。
　　他在心里默默地说：安，再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