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杉木桥的桥:众人渡我,我渡众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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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杉木桥是一座桥,也是一个镇。
  民国年间,这个镇的河西部分,归二十二都管;河东部分,归二十三都管。我家在七岭,在镇子的东北方向,属二十三都地方管。家附近有人老后的亡灵祭奠文字中,小时候我看到过,说某某人,地属二十三都……
  从七岭的死人坡下山,到杉木桥赶场,要走五六里地。到了杉木桥镇子的边上,过了一座石拱桥才能到场上。九十年代以前,河上只有一座桥,就是那座石拱桥,叫做杉木桥。
  我看到的、走过的这座桥,不是用杉木修的,是搞石头修的。这是一座两墩三跨的石拱桥。桥建在河上,这条河就是战马溪。
  战马溪,慈利后河九条溪中的一条,从上方三合口大山里的小溪峪出来,跨过重重群山,冲洗出了一条河道,顺势而下。水流到我们这个镇上,是一个小小的平原。此地水势已经比较平稳。
  桥架在战马溪上,如果我们赶场,遇到涨水,来往都要从桥上过。不涨水,就在上游不远处的河中石墩上过。
  这座桥,我的祖父走过,我的父亲走过,我也走过。我的儿,以后愿不愿意回去走一走,很难说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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慈利文史专家罗显庆提供本图
  没有桥,过水可能会死人的。
  我母亲的堂妹,过站马溪,刚好遇到暴雨。几个人冒着吊索般的大雨,挑着担子往家赶。洪水的声音呼啸而来,大水就在眼前了。前面的人跳着过去了,母亲的堂妹犹豫半刻,还是挑着担子举步向前。就迟了那么一点,加上力气小、步伐小,她被劈头而下的洪水冲进了天坑里。
  小的时候,我去镇上上学,夏天洪水发了,整个山峪中都是一片红色。从七岭下坡后到镇上去,要过清水溪。清水溪上本来是有一座平板石桥的,但是那几天洪水大,波涛已经漫过了石桥,无法过人。我们就从桥上方的一颗歪脖子柳树上过去。年少轻巧,我们过去没问题。有个年轻的母亲背着孩子,也从柳树上过。树下波浪汹涌,到了树中间,一慌神,连孩子带背篓一起掉进了水里。几天后,在很远的下方,找到了她。她的怀里还紧抱着她的儿。 桥不是自生的。很久以前,这里就有了桥。现在看到的这座桥,说起来还有一个悲惨的故事。
  杉木桥是湘西北一带有名的大场。南来北往、西去东来的客商,都要到这里赶场做生意。这里形成了街市。来往的商贩在这里聚散,到了这里要吃饭住宿。有人开了客栈,供人住宿吃饭。
  据说,一个外地来的远方客商,到达这里的时候,正好是六月大雨不停,洪水发作,一连好几天。他是挑着一担桐油来的,雨大路险,没法走了,就停在这里等待洪水过去。
  洪水那么大,漫过了街道。桥上高,客商跟随众人到桥上避水。没想到溪上的木桥在洪水的冲击下,随着大水席卷而去了;桥上看水的这些人再也没有回来……可怜的外地人,连名姓都没留下。
  客栈老板不知客商的任何情况,收拾房间时,发现客人挑的桐油担子中,藏着有大量的光洋。随后,客栈郑老板联合当地的人,用这些光洋修了这座桥。
  据县志记载,确实同治年间发过大水,这座桥也是在这次大水中被冲毁。这个故事,现在当地的人还记得,我又找了知道这个事情的人,大体印证了郑姓老板等人用客商的遗资修桥的事情。 七八十年代,我们的眼界所及,就在方圆十公里以内。七岭的北面是北山,南面是南山。战马溪流到这里,转了个湾,镇子就在河湾里。河边的这个镇子,是我少年时赶场、上学的地方,也是少年时代见过的最大码头。
  小学前三年,就在村里的小学上。到了四年级的时候,父亲认识了杉木桥完小姓卓的老师。姑爷(姑丈)是信用社驻村的会计,卓老师找他借贷款,姑爷趁机把我和老表送到了杉木桥完小。回想起来,能够走出七岭的那个小小村校,到镇上完小读书,是我人生当中至关重要的一步。这么说,倒不是说我现在成就如何了,但是对于我本人来说,却是意义非凡的。
  第一次到镇上上学,是父亲送我去的,父亲知道读书是个重要的事。把我送到学校,跟卓老师交接了学费,父亲就回去了。从此以后的六七年,我上学的日子,涨水了不能从上游石墩上过河,去的时候要从桥上过,回还要从桥上过。这座桥默默地一次又一次,承受了我的鞋底和身重。
  桥上的石板上,没有留下我的脚印。我这样从桥上来去的人,有多少呢?我们的人生中,无数的人就像一条渡船,渡人渡己;无数的人像一座桥,让人从身上趟过,送他们去远方,成就他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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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远处三峡送上海的高压线正南方向三四里,就是杉木桥 花开花落,春去秋来,三年过去了。1986年前后,我从完小毕业了。
  八十年代山区的伢儿,上完小学,能够认得钱和饭票,已经是了不起的长进了。后来,我们有些人没办法出门打工,就是因为认不得字,认不得钱和饭票,认不得路牌标识,只能作罢。完小毕业的时候,我懵懵懂懂考进了镇上的初中。这个初中叫杉木桥中学,但是当地人都叫云台中学。我上的云台中学源自民国时期的云台小学。离这里两里路,还有一所高中,原来叫溇东学校;在后来县办高中序列中,名列第六,叫六中。
  大姨爹,就是那位忘了自己婚期的天神,我前面的文字中提过的,抗战时期在安化读完农校回来后,在杉木桥云台小学教过书。他也是最早在这里教书的人,是云台小学的创始人之一。他在杉木桥云台小学教书时,其中的学生就有我的大舅舅。大舅舅书读得好,但开始只是在战马溪的栗树咀私塾里读书。私塾里四年过去了,先生不会算术,学生也不会算术。大姨爹觉得不行,就把他转到了施行现代教育云台小学。但是大舅舅身体弱,也不会料理自己的生活,洗衣服洗鞋袜的事情,还需要他的大姐夫我的大姨爹弄。这些事,有的是大老表讲的,有的是母亲跟我讲的。民国时期的事情,母亲记得很清楚,现在眼前的事情反倒记不住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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慈利文史专家罗显庆提供本图
  进了云台中学后,最初还经常从石拱桥上走。这是一座让人安心的桥,身姿柔美,结实朴素,涨水了就等着我从桥上过。
  桥的东端,有一条小小的街市,往龙观坪方向延伸。上学的日子,每次过桥,顾不得看那小小的街市,我沿着石阶走上桥,然后下去进入了桥西的街市。小小儿郎急匆匆地穿过木屋中间的石板路,越过慈桑公路,走上去云台中学的石阶。上坡之前,是个三岔路,左手边的巷子路往上走,去我上过的完小;右边,去云台学校。分路的地方,记得也是门挨门、户挨户连着的木排山屋。屋门口,总是坐着一个老人,大家都叫陈铜匠。无论春秋,不管冬夏,他永无停歇地在火炉边敲打着,叮叮当当的声音传出老远。他做铜催壶(烧水的铜壶),做铜烟锅,铜门扣,跟铜相关的东西,都会打,都会做。他打铜的样模,专注得很,做出来的铜器精致巧妙得很。打铜的节奏,紧一阵,慢一阵,犹如打击乐。有一次看他打铜壶,结果迟到了,被老师墩了铜(罚站)。罚完了,老师问我,还看打铜不?我看着老师,只有傻笑的份。
  罚站的事情对我来说,那些年是不少的。最严重的一次,罚完了,老师帮我把书包清好,把我赶回了家。过桥的时候,站在桥上,忍不住对着河里哭,以为这辈子彻底读不成书了。父亲到了学校,跟老师说了几箩筐好话,才总算让我回去读完了初中。养了我这样惹事的儿,父亲没少跟着受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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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图为同学卓新民提供
  又后来,镇子的北面修了一座新桥。不是石拱桥,是钢筋水泥的。桥拱建好了,但是桥面很长时间没有修,没钱修了。新桥离学校的路更直,桥拱起了,即使没有桥面只有拱,我这样不要命、想偷懒的人,就爬着新桥的桥拱过河。没有栏杆、没有桥面的桥,中间还有两个高高的坎要翻,现在想想还是危险的。几十米高的桥下面,都是大石头等到起的,掉下去那是活不成了的。
  后来,新桥铺了桥面,也修了栏杆,但那是好几年后的事了。我已经到九溪城读高中去了。上了高中后,我就基本上没有到过石拱桥那边。
  那座我走过无数次的石拱桥,那条老街和老街上的石板路、木板房,永远不得忘记。
  到天津读书后,有一年回老家,大老表带我去看了一次旧的石拱桥。重走那条石板路,发现变化挺大:房子已经不是那些房子,沿着原来的路,起了不少两三层、四五层的钢筋水泥建筑;原来见过的那些坐在屋檐下围着青布头巾,叼着烟斗的老人,基本上都看不见了。他们可能都已经被岁月收走了。
  据说,桥东当年的鸦片烟馆的木排山还在;但是,当年桥西的大商行恒德星的房子早就不在了。
  那座石拱桥在阳光下风雨中,坚实、无悔地站在那里。当年穿蓑衣、戴斗笠、挑担背篓熙熙攘攘的行人,已经基本上看不到了;桥面石板上,也没有了当年的光亮,青苔出现在石板上,栏杆边的石缝里也能看到聪聪的杂草。看着桥两边的新修的楼房,看着桥下依然流淌不息的战马溪,人非当初的人,物也不是当初的物,感慨油然心生。
  时光足以改变一切,没有改变的,可能也就是这座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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慈利文史专家罗显庆提供本图
  风雨中屹立不倒的石拱桥旁边,现在还有一个小小的土地庙。很多风俗已经被时代大潮荡涤无存,土地神的祭祀依然还在,这是我想不到的。
  2002年,桥虽然还站在那里,但是桥面和栏杆都有些破损了,镇上的人又组织过一次维修,据说参与维修的主要还是郑姓的后人。现在所见的桥,就是2002年维修后的样貌。石拱桥的主体没有动,还是小时候见到的样子。现在看到的栏杆,明显新修过。旧的主体,岁月用笔迹写成了黑灰色;新的桥栏,明显的灰白色。一新一旧,是迭代累加的历史。
  这座桥就是这个镇子,这个镇子不能没有这座桥。桥上来往的人,不少走出了大山。很多人,从桥上走出去了,带着家庭的寄托和期望,他们希望总有一天还能从桥上回家。
  桑植的贺龙,早先在桥西的恒德星做长工;后来有些年份,血雨腥风的年代里,他也经常从石桥上来往,盘桓的时日很多。他的红军部队,从这里带走了很多人。三五年,红二军团在江垭一带“扩红”, 三千慈利儿郎参加了红军。4月底,一队红军在杉木桥宣传扩红,一夜之间就有数百青壮年投奔。此前几次扩红,也去了不少人。绝大多数人跟着走后,就再也没有回来。杉木桥吴姓中就有三个人干到过红军的团长,均英年战死。这些人是回不来喽。他们变成了故事里的人物,在当地的百姓的口中流传,当地的史志中也有记载。
  前些年,贺帅的长女帮着找了些资金,整修慈利到桑植的慈桑公路,公路拓宽了不少,都是油砂炒子路,回家的时候路好走多了。这条路从镇子上过,我这个杉木桥人也受惠了。
  慈利名人南北大侠杜心五,从江垭走出去,跟随孙中山先生革命,要从这里过;从上海滩回来后,他还经常到杉木桥来。这里有人跟他打麻将。有一次麻将没打完,报信的人来了,有急事让他赶紧走。杉木桥是湘西北最热闹的场。那天恰好是杉木桥的场期,赶场的人多,桥上水泄不通。旁边的人急,随口一句“飞也飞不过去啊”。杜兴武一听,纵身而起,踏着人头、肩膀,过去了。

  关于这座桥和这个镇子的事说不尽,讲不完。就说这么多吧。
  从这座桥过去后,往南走六十里,再过两座桥、两条河,就到了溇江澧水交汇的县城。只要你敢走,只要你敢想,再往外面,就是一片无限广阔的大世界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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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图为同学郭拥政提供
  人一辈子,要过无数的水,要翻无数的山。山水之间,可能少不了让你过河那些桥;人一辈子,要吃无数的饭喝无数的茶。一茶一饭,也许都有他人的劳作和血汗。
  纷乱时代中,“修桥铺路”是善事,不做“拆桥”的人。这样会良知难安,心有愧疚。
  繁花岁月里,做一座朴素无华的石拱桥,众人渡我,我渡众人。
  这样就好!
( 来源:虎三青山青 作者:虎三青山青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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