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和她的面具

　　他和她同在17楼的一家公司上班。他们被分配在不同的部门。每天乘不同朝向的电梯，到达相同的高度。一直传下来的派别竞争在公司里愈演愈烈。A与B部门的人老死不相往来，成为公司里异样的风景，他们之间办公室相连的通道已经许久未沾一个脚印。连总经理也拿他们没辙。两个部门的业绩都非常出色。若本月A部门领先，则下月必定是B部门获胜。他认为这是良性的竞争，公司里的大部分人员也觉得这样利大于弊。
　　她原本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，因为失恋而离开了前任男友的公司。B部门的负责人是她的朋友，对她关怀备至。当然，也早就向她阐明了公司状况与内部竞争。她静静地想这样也好，只要麻木地做些工作就好了，犯不着为人际关系发愁。
　　她开始褪下青春飞扬的休闲装，换成了笔挺的西服。她成了一名惹人羡慕的职业女性——妆容精致、举止得体。第一次穿上套装时，周身被牢牢地束缚住，她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。在街上听到音像店里张柏芝唱“心痛得无法呼吸”时，她会看着自己的装扮想起逝去不久的恋情。
　　他在公司里是业绩数一数二的员工，在外面与客户打交道时总是热情似火、游刃有余，然而在一个人的时候永远是散漫安静的样子。
　　她回到家就会换上可爱的休闲装，让长发蓬松凌乱地搭在自己的肩上。她打开电脑上网。QQ是她与朋友最常用的通讯工具。她喜欢和各式各样的人聊天，在网络中，她恢复了昔日的调皮和搞怪。她明白只有这时候，才是真正的自己。
　　她装了摄像头，用来向朋友展示她津津乐道的绘画作品和房间里的奇特布设。
　　她实在是个有着艺术细胞的小女子，画画得很好，歌也唱得不错。她经常从网络上或脑海中搜罗那些节奏轻快的歌曲，然后自己录下来放给朋友听。
　　热心的朋友在互联网上帮她申请了一个免费空间，将她的歌一一存放。
　　他是从一个朋友那里得知那个网站的。
　　他被那首歌曲的名字深深吸引：《面具》，他缓缓点击了“试听”。
　　泉水一般动听的音乐在偌大的房间里欢快地流动。
　　他听到天籁之声在轻轻唱：
　　我们一起
　　参加假面舞会
　　我不愿戴上面具
　　却又要参加游戏
　　等待着你
　　揭开我的秘密
　　轻轻地脱下面具
　　再解读我的美丽
　　如果这一次没有奇迹
　　我也不会有落寞的眼泪
　　总有人快乐有人倦极
　　我终会为你好好珍惜
　　若晚归夜静无法安睡
　　其实也想得到一些安慰
　　于是悄悄地祈祷上帝
　　让你我在下一场舞会相遇
　　如今在网站上，或是音像店里，大量的伤感歌曲正翻涌袭来，常令他喘不过气。这首欢快的曲子让他莫名地想起一句话：此曲只应天上有，人间哪得几回闻。
　　他从网站里找到了她的QQ号码。他加她，无需验证。他颇为惊奇，如今网络上稍有名气的人有谁不需要验证呢?更酷的干脆将设置改为“拒绝添加任何人”。这个天使一般的歌者，是他主动添加的第一个陌生人。
　　他看到她的QQ标识上有一个摄像头。
　　他说：“Hi”。
　　她回应：“Hi”，然后加了个笑脸。
　　他的心里突然觉得温暖。
　　他说：“《面具》很好听，我喜欢。”
　　她说：“呵呵，我也喜欢。”
　　他想她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人，没有虚伪的谦虚，也没有目中无人的狂妄。这样的交流是愉快的。
　　他问她：“那首歌的原唱者是谁?以前好像很少听到。”
　　她说：“原创和原唱都是Lilac。”
　　“Lilac是谁?才窜出来的新歌手吗?”他对流行音乐可是了如指掌。
　　“我有她的图片，你想要看吗?”她问。
　　“好啊。我也想看看如此才华横溢的女子究竟是何模样。”他说。
　　她开始和他进行视频连接。
　　一个笑容浅浅、长发披肩的女孩画像在视频框里出现。
　　他看了看问道：“她唱得比你还好吗?”
　　她不回答，播放音乐给他听，是另一首节奏感很强的《lover》。
　　他把她的许多歌保存在硬盘里，每天播放。
　　有一天，他问她：“你为什么选Lilac的歌?”
　　她说因为喜欢。
　　他穷追不舍：“为什么喜欢?”
　　她回答：“喜欢是没有缘由的。真正喜欢一个人、一幅画、一首歌都是没有具体原因的。”
　　他听了《lover》后问道：“你喜欢过一个人吗?”
　　她懒懒地说：“曾经。”
　　他埋怨她始终没有将自己对准镜头。
　　她笑了笑说：“你知道吗?你第一次看Lilac的画像时，我的脸就在她后面。”
　　他也笑了。他甚至可以想像她俏皮的笑容。他开始称她为面具女生。
　　他把听她的歌和感受她的快乐当成了一种习惯。
　　一次，他跟她说：“今天去音像店找了一上午，都没有发现Lilac的歌曲。”
　　她笑得很厉害：“这样你就不能对比看谁唱得更好了。”
　　那天，去A部门办公室的电梯坏了。他为了赶时间，不得已去搭乘另一部电梯。她的手机响起，铃声是他所熟悉的《面具》。他惊讶地望着接听电话的她，一直到17楼。她打完电话走出去，进了B部门的办公室。他第一次穿过长长的通道到达A部门，百感交集。
　　怎么可能是隐藏在Lilac画像背后的那个女生呢?她看上去精干优雅，美丽冷漠。是再标准不过的白领。而唱那首《面具》的女子，却动若脱兔，有着银铃般的笑声。
　　也许她也喜欢那首歌吧，网站里喜欢《面具》的人不是很多吗?
　　晚上回到家，第一个念头就是把这番遭遇告诉“面具女生”。她一定会很高兴，她的歌流传甚广了。
　　打开QQ，她不在线上。他收邮件，点击一封Email，电脑突然黑屏，重新启动，系统已经崩溃。
　　硬盘被格式化，所有的数据瞬间消失。几天后电脑维修完毕，他再上网，QQ已经被盗。
　　他这才想起自己根本就不记得面具女生的QQ号码，收藏夹里的网址早已丢失。
　　他不明白为何会有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。他再也没有听到过那么动听的歌。他开始想像她活泼可爱的样子，想念她婉转动听的声音。
　　他的业绩一如既往地名列前茅，只是他已略感疲惫。然而，世界上有许多事情不能够永远地“一如既往”下去，意外总是随时会发生。
　　就像那一场病毒入侵。
　　就像公司的总经理因一场车祸遇难。
　　开悼念会时，A部门和B部门的人终于站在了一起。虽然大家都沉默，但毕竟已开始在同一个房子里呼吸，这是惊天动地的转变。
　　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看到她冷冷的面孔，突然感到深深地失望。
　　新上任的总经理决定彻底打破部门间互相为敌的僵局。在年底的总结会上，他宣布次年A与B部门的负责人互换，薪资晋升三级。员工提成增加一倍。这一大好的政策终于赢得了大部分人的支持。公司即将封闭A部门办公室的入口，以后一律从B部门办公室进出。
　　晚上是公司的联欢会。也是第一次有全体员工参加的联欢会。
　　联欢会主持人因为初次合作的缘故，不时会弄出一点小错误，登台演唱的员工不是跑调就是忘词。他简直不能忍受，坐在那里百无聊赖。
　　忽然，一阵熟悉的音乐在场上响起。他睁大眼睛看着舞台。
　　她缓缓地从后台走出来，一身可爱纯真的休闲装扮。
　　“大家好，我是B部门的丁香。下面为大家送上一首由本人作词作曲的歌，名字叫做《面具》。我希望今天晚上，大家都能摘除掉面具，玩得开心!”
　　我们一起
　　参加假面舞会
　　我不愿戴上面具
　　却又要参加游戏
　　等待着你
　　揭开我的秘密
　　轻轻地脱下面具
　　再解读我的美丽
　　……
　　他怎么也不肯相信，眼前的她就是Lilac背后的面具女生。可是——她的天籁嗓音又说明了什么呢?
　　面具。面具。他喃喃自语，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，突然若有所悟。
　　是的，面具。“Lilac”是她的面具。办公室里的白领模样也只是她的面具。那么，什么样子是她的本色?是网络中的俏皮可爱么?哦，她叫什么来着——丁香?
　　一曲歌毕，他激动地冲向后台。
　　她从黑暗里慢慢走出来。
　　“Lilac，我早该想到的，是不是?”他慌乱地问。
　　她有些措手不及：“你说什么?”
　　“《面具》。我听了无数遍的歌。你总是以面具示人。其实，Lilac的中文含义就是紫丁香，你就是Lilac……”
　　她展露笑脸：“呵呵，那些歌的确是我唱的。哦，我知道了，你是……”
　　“可是，你为什么要戴上面具?”他不解地追问。
　　她又笑了笑：“我曾受过很大的伤害。不过，三年前我写这首《面具》的时候，还没有现在这么深的理解。”
　　他突然想到自己，这么多年，不也是一直戴着面具生活吗?在客户面前表现的热情与体贴，到底有多少是出自真心呢?
　　“我们都摘下面具好不好?”他温柔地问道。
　　“给个理由先。”她调皮地眨眼。
　　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：“因为我喜欢你。”
　　“为什么喜欢我?”她又问。
　　“没有理由。”他坚定地答道。
　　黑暗中，她甜蜜地任他牵起小手。
　　场内突然响起潮水般的掌声。
　　有人高声呼唤他和她的名字。
　　他们从后台走出来，在明亮的灯光下发现她竟然忘了取掉夹在衣领上的无线麦克风。
　　她的脸颊顿时一片绯红，只是灯光渐暗，除了他，谁也没有注意到。

大部分的人都带着面具生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