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卡夫卡:布拉格城中的“异乡人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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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对于大部分的外国人而言,整个捷克他们说得出名字的唯一一座城市,就是首都布拉格。这座被誉为“欧洲之心”的古老山城坐落在伏尔塔瓦河畔,集欧洲历史上各个时期的建筑于一体,素有“千塔之城”、“金色城市”的美称。

  站在布拉格历史悠久的画卷之前,游客们总是容易掉进某个时光缝隙里。红瓦黄墙、城堡教堂、广场巷陌,人们似乎随时都能迷失在这座城市里,却又始终只能对它保持一种可望不可即的凝视,正如卡夫卡作品里的K对于城堡的远眺。

  在布拉格发生过的无数故事当中,卡夫卡是其中最令人着迷的一则。这个故事有着奇异的空间感,无法确认的身份,有着不安和惶恐的内心,还有着宿命般的悲戚。故事是生命的慢镜头倒播:他已到达城堡,他退至城堡前的大桥,他经过了犹太人聚居区,他回到了儿时的喧嚣……他生来就被判为一个“异乡人”,在自己的故乡—布拉格终生流放。

  今天的布拉格,四处可见卡夫卡的踪影。作家本人被当成一种源源不尽的旅游资源,如他所说,布拉格有时候像一位“有着利爪的母亲”,将他裹挟,让他无法挣脱。而流传至今的,自然还有他笔下的故事和人物,他们似乎化身为布拉格城内一个个看不见的灵魂,陪着卡夫卡一同遥望这个世界。

  1

  布拉格城堡

  布拉格城堡前的碎砖路上,坐着一个极其瘦削的青年,凹陷的脸颊让他的眼窝愈发显得深陷。他看着城堡,一副极疲累的样子。有人叫他K,有人叫他卡夫卡,他无所谓。

  城堡位于伏尔塔瓦河畔的丘陵上,波希米亚国王、神圣罗马帝国皇帝,以及捷克斯洛伐克和捷克共和国总统都在此地办公。

  不管是遥望,还是深入探索,城堡都是一个令人神往的所在。瘦骨嶙峋的、高耸的尖塔,大厅内交错的横梁,门廊外柱梁的飞拱结构……位于城堡中心的圣维塔教堂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筑。游客可以登上教堂顶部的其中一座尖塔,好几百级螺旋状的石阶,让人想起土地测量员K永远踏不进的那座“城堡”—但你却身在其中。

  布拉格的风光不会辜负游客登顶的汗水,俯瞰城堡可以环顾大半个布拉格,就像是翻阅一本建筑学的教科书。这些建筑的屋顶多为朱红色,墙面多为象牙黄色,在阳光下显得金碧辉煌。这些耀眼的建筑虽然华美,可投射在卡夫卡眼里的,“不过是一座形状寒碜的市镇而已,一堆乱七八糟的村舍,如果说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,那么,唯一的优点就是它们都是石头建筑,可是泥灰早已剥落殆尽,石头也似乎正在风化消蚀。”

  “它反复地被侵占、反侵占、被轮流侵占;它不时地更换国旗和标语牌;一种语言今天被禁用、明天恢复、后天又被禁用;一种口号突然流行又突然消失……”城市今日的多元是因为昨日的抗争,微风吹过,“千塔之城”飞扬着时间的灰烬。

  瓦茨拉夫广场的尽头,年轻人表演用油漆和碗碟作画,画中的布拉格遍布绿顶的钟楼,是一座金黄满月照耀下的丘陵上的古堡。广场一旁的商店地下,有为数不多的公共厕所。厕所门口有一个传达室,传达室里的大胡子保安只顾看报纸,有人进入的时候,他眼睛也不抬,伸手指指贴在厕所门上的告示—“入厕费:5克朗”。

  他的样貌很像卡夫卡在《城堡》中描绘的守卫:“他的头低低地耷拉在胸前,低得连眼睛也几乎看不见了,又高又大的前额和结实的鹰勾鼻,重得似乎使脑袋都抬不起来。”除此之外,他还像客栈里盘查K先生身份的人,围观看热闹的庄稼汉,或者是冷漠寡言的雪橇车夫。

  陌生的世界向来客索要通行证明,或许你被获准暂居此处,也许你得花费心思周旋,但你永不能到达城堡—人生的大多数事情都是徒劳如斯。

  那青年回头,最后看了一眼来时路过的大桥。

  2

  查理大桥

  布拉格全城的人都相信,这是最伟大和神圣的大桥。那青年凝视着的便是查理大桥。

  查理大桥上有30座雕像,它们大部分是根据宗教传说雕塑而成,也有依据神话杜撰出来的兽面人身或人身兽面像。圣像的原版已移入了博物馆,如今在桥上的是雕塑的复刻品。蓝天之下,这些雕像让人生出一种神圣之感,以为自己步入了一座以天空为穹顶的教堂。

  鸽子肆意地落在雕像的头顶或肩膀上,圣约翰雕像表情庄严,鸽子可一点儿都不在意。一阵风来,它们又突然成群飞走,飞往河对岸的古堡与夕阳。

  查理大桥上永远水泄不通,桥上的四人乐队已经名扬四海,他们每天都在桥上驻唱,甚至已经发行了唱片。桥上汇聚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,素描画像的,贩卖小工艺品的,琳琅却又嘈杂。

  当地人会告诉你,清晨来吧,在游人还没起床的时候;或是暴雨天来吧,这时查理大桥才最安静。在卡夫卡的作品里,桥是通往城堡的路,既僵直又冰冷。“我是一座桥。我架在一个深渊的上空,这一边钻入的是脚尖,那一边是手,我紧紧咬住了碎裂的粘土。”

  卡夫卡笔下的桥是极其惶恐和孤独的存在,桥上行走的人却像是负心人。桥打算托住那些把生命交付给它的行人,然而这些来去匆匆的步履给桥带来的,只有“周身剧痛,战栗不已”,直至最后坍塌。

  在生活中,卡夫卡却深深热爱查理大桥。卡夫卡的挚友雅努斯说:“我经常会为卡夫卡如此钟情查理大桥而吃惊,他从3岁时便开始在桥上游荡,他不但能说出大桥上所有雕像的典故,有好多次我甚至发现他竟在夜晚借着路灯的光亮在数着桥上的石子……”卡夫卡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是:“我的生命和灵感全部来自于伟大的查理大桥。”

  对卡夫卡来说,不管是桥还是人,青春的脸庞和沉重的阴影,总是在身体上融合得那么好,生长和腐朽总是形影不离。就如同他在《致科学院的报告》中提到的那个小伙子,向光而生,向死而生。身体处于腐烂之中,伤口深处,却有无数玫瑰色的小虫子沾满血污,如花般绽放。

  镜头再倒回一帧,那个干瘦的青年人踏入了他少年时居住的布拉格犹太人聚居区。

  3

  临街的窗户

  游人穿梭于布拉格的每一个角落,夕阳下有轨电车的影子迅速遮蔽了站台上醉酒之人留下的污物。交织在空中的天线向几公里外的建筑物延伸,举目四望都是神话塑像和被岁月侵蚀的砖石。

  “这座城市像个太阳,所有的光集聚在中间的一个圈子里,使人为之炫目,人们迷失方向……”在卡夫卡眼中,光的聚焦地就是以约瑟夫大街为中心的犹太人聚居区。

  旧时犹太人区是晦暗的,然而,卡夫卡黝黑深邃的眼球里投射出的光芒掀开了笼罩其上的幕帘。不管是密集相连的民宅,昏暗的过道和庭院,还是错综交织的巷道和洞穴般的拱门,卡夫卡对老城几乎无所不知。对卡夫卡来说,生活世界里这些微不足道的事物,哪怕是沟渠中窜出的老鼠,穿越山岗的弯曲的畜力车道,长满了青苔的石头,都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存在的投射。

  城里的每一处细枝末节都被卡夫卡看在眼里。他在春日里心不在焉地眺望窗外时,看到“夕阳的光芒照在小女孩的脸上,她边行走边向四下里张望;同时可以看到,小女孩脸上有那个在她身后快步走过来的男人的阴影。后来那个男人从一旁走了过去,孩子的脸完全明亮了。”

  卡夫卡本人就如夕阳下行走在布拉格的小巷里的小女孩,怯生生的,却又好奇地用目光探索着这个世界。即便只是快速掠过的影子,也让小女孩的脸黯淡无光。在卡夫卡的生命中,总也走不出的是父亲赫尔曼·卡夫卡的阴影。赫尔曼教育卡夫卡的方法总是自信又粗暴。“我会像撕鱼一样撕了你!”父亲的言语丝毫不留情面。卡夫卡的内心布满了阴霾,却又无比倾慕他那强势的、支配一切、几乎每件事都能做出正确决定的父亲。“我所有的作品都是关于你的;只有在你的怀里无法感伤的东西,我才到写作里感伤一番。”

  查理大桥西端,有一排米黄色墙面红色瓦顶的民居。窗户框上粘稠的白色新漆,在空气中等着晾干。一个穿黑衣的女人抱着她的孩子站在窗口。她盯着查理大桥上的人们,小而笔挺的鼻子有些微红。她嘴里在说着什么,却不像是在和她的孩子交流,更像是向伏尔塔瓦河上的游船抱怨。

  她抱在怀里的孩子正用手来回摩挲着窗台,大概是想与昨夜暴雨留在窗棂上的水滴玩耍。查理大桥上的游客多得只能缓慢行走,那个女人怕是早已看透。或许她一直孤独地生活着,寻觅着任何一只她能依傍的胳臂。卡夫卡应该很能理解她,他写道:“没有一扇临街的窗户,他是坚持不了多久的。”

  “他根本不寻求什么,只是作为疲倦的人,目光在人群和天空间上下移动,走到窗口,而且并不情愿地微微垂下头,那么下面的马就会把他拽进它们身后的车子和喧哗之中,从而最终把他拽向人间的和睦。”

  他像是回到了儿时的某年夏天,那些在巷子与巷子之间穿行的日子里。

  4

  异乡人的故事

  白天的布拉格充斥着各种喧哗的声音。不是鸽子扑腾、飞离塔顶的声音,不是卖唱人动人的歌声,不是乞讨的吉卜赛人口中含糊的“谢谢、谢谢”,不是车子遇到莽撞行人时的刹车声,这里的噪音仿佛是各种细微声浪的集合,却又不只是彼此叠加的后果。布拉格的噪音喧嚣而躁动,生命咔嚓作响,那是时间在说话。

  卡夫卡对听觉十分敏感,他喜欢朗读自己和别人的作品,相信声音可以使人更靠近艺术。在《城堡》里,他曾这样描述K在电话听筒里听到的声音:“好像是数不清的孩子发出的嗡嗡声—但又不是一种嗡嗡声,倒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歌声的回响—不可思议地混成了一种高亢而响亮的声音,它在你耳边振荡着,似乎并不是仅仅叫你听见而已,而是想把你的耳膜刺穿。”

  老城广场边有着著名的天文钟楼。每到整点时分,大钟顶部表盘两侧的雕塑们便会舞动身体和头部,表盘上方的两扇彩色玻璃窗也会自动打开,耶稣的十二门徒依次闪过窗口。表演以金鸡报鸣和钟楼顶部传出的洪亮的钟声告终。

  每到这个时候,无数的游客从老城附近各条巷子中钻了出来,齐聚在钟楼前听这声响。在时间发声的那一刻,游客们的表情出奇的一致,仿佛在布拉格产生了同一种的听觉体验。或许,他们也会想起故土的教堂,就像K初见城堡时候引发的想象。

  在自己的故乡布拉格,卡夫卡也活得像个异乡人。身为一个犹太人,母语是德语,却偏偏生在一个绝大多数人讲捷克语的地方。在家中,他很少体会到亲情,“在自己的家庭里,我比陌生人还要陌生”,所处的犹太人区的习俗与信仰也未能带给他任何归属感。

  虽然生于斯、葬于斯,卡夫卡生前在布拉格一直籍籍无名。直到上个世纪80、90年代,他的作品才逐渐为人所知,曾让卡夫卡感到陌生的世俗社会,慷慨而精明地接纳了他。城中各处的旅游景点都贩卖着印有他头像的T恤,那张幽灵一般瘦削沉默的面孔已悄然融入布拉格的日常生活。

  在布拉格,异乡人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。在天文钟后面的小巷里,一家连一家的水晶玻璃纪念品店当中嵌了一家中餐馆,难以忍受异国食物的中国人,在这里一边咀嚼着饭菜,一边热烈地交谈。中午12点,餐馆二楼传来一声巨响,像是花瓶摔碎的声音。餐厅里客人们面面相觑,温州来的老板笑呵呵地跑出来解释:“不好意思,楼上的租客又喝醉了。”

  “她是个画家,她的画真是一等一的好。她画的查理大桥,啧啧……”老板自顾自地往下说,“可是她每天不说话,总是喝酒,喝醉了就扔家具。有一次,她从二楼阳台往屋门口扔了沙发,真是发了疯……她是美国人,听说与老公离婚就到了这里。我们也赶过她,她求我们,说我们是她的布拉格老乡。后来被她说动了,我们就没赶她走了。”

  突然,一个红头发的人影从楼梯窜出门外,像逃跑的狗一样,土黄色衣服的排扣刮着门框,发出一阵既像是敲击、又像是切割的响动。

  “是那个画家!看,她还抱着她的查理大桥呢!”

  风物辞典




  弗朗茨·卡夫卡(Franz Kafka 1883-1924),欧洲著名的表现主义作家。代表作有长篇小说《城堡》,中篇小说《变形记》,短篇小说《判决》、《饥饿艺术家》等。

  “卡夫卡(Kafka)”在捷克语里,意思是“乌鸦”。卡夫卡生于奥匈帝国统治下的布拉格的一个犹太商人家庭,一生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布拉格。父亲刚愎、粗暴的性格给他留下了终生的阴影,复杂的犹太人身份则让他在布拉格处境尴尬。他的健康状况一直不容乐观,41岁时因肺病辞世。他曾三次订婚而又三次取消婚约,据说是因为卡夫卡担心家庭生活可能会毁掉写作赖以存在的孤独。卡夫卡的作品以荒诞、魔幻、象征等现代手法著称,擅长表现被充满敌意的社会环境所包围的孤立、绝望的个人,作品时常流露出一种深深的焦虑与痛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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